明史紀事本末卷之四十十七 宸濠之叛
武宗正德二年夏四月,劉瑾受寧王宸濠重賂,矯詔擅復護衞屯田。寧藩舊在大寧,今三衞地也。初,太祖諸子,燕王善謀,寧王善戰。靖難兵起,燕王以計挾寧王遷北平,後以其地與朶顏三衞,遂徙封江西。天順間,寧府不法,革去護衞,改為南昌左衞。至是,宸濠遣內官梁安輦金銀二萬通瑾,朦朧奏請准改南昌左衞為護衞,又准與南昌河泊所一處,侵奪民利。
五年秋八月,劉瑾伏誅,兵部奏革寧王宸濠護衞,仍為南昌左衞。
六年冬十月,寧王宸濠葬母於西山青嵐,乃先朝禁革舊穴也。
八年夏四月,寧王宸濠建陽春書院,僭號離宮。宸濠懷不軌,術士李自然等妄稱天命,謂濠當為天子。又招術士李日芳等謂城東南隅有天子氣,遂建書院當之。
九年春三月,復寧王宸濠護衞屯田。先是,陸完為江西按察司,為宸濠所重。常曰:「陸先生他日必為公卿。」完亦心附之。至是,完為兵部尚書。濠喜曰:「全卿為司馬,護衞可復得矣!」全卿,完字也。自完入內,與王歲時問遺不絕,王致書完欲復護衞,完答書須以祖訓為言。時伶人臧賢者,有寵於上,左右近習錢寧、張銳、張雄輩皆陰結之,以求固寵。賢壻司鉞坐法充南昌衞軍,宸濠因之以通於賢,每手書寄賢,字賢為良之。至是乞護衞,輦載金寶於賢家,分饋諸權要。大學士費宏知之,宣言曰:「今寧王以金寶鉅萬復護衞,苟聽其所為,吾江西無噍類矣。」陸完知宏必阻之,乃密謀於錢寧等。會三月十五廷試進士,內閣與部院大臣皆在東閣讀卷,完遂於十四日投覆寧王乞護衞疏。十五日,中官盧明以疏下閣,密約楊廷和出下制許之,而宏竟不與聞。廷和與完懼宏發其狀,會言官交章論護衞不可復,乃謀去宏,以宏私其弟費寀入翰林,鄉人黃初及第,譖之,且曰:「乾清宮災,下詔皆宏視草,歸咎朝廷。」傳旨令宏致仕。宏南歸,舟至清源,濠黨陰遣人入舟中縱火,行李皆為煨燼。濠黨使人舟尾窺之,見舟焚而餘貲盡,遂以是復濠,濠乃已。
寧王宸濠自稱國主,妄傳護衞為侍衞,改令旨為聖旨。
夏六月,寧王宸濠密令承奉劉吉等招劇盜楊清、李甫、王儒等百餘人入府,號「把勢」。
八月,寧王宸濠令撫臣以下朝服見,撫臣俞諫不可。時宸濠久畜異志,會有上賜,欲撫臣等朝服見,諫不可。又嘗去其左右為惡者,濠深銜之。
冬十月,寧王宸濠招鄱湖賊首楊子喬統賊徒楊清等肆行劫掠。
十年春二月,寧王宸濠招舉人劉養正入府密謀。濠聞養正有才名,習兵法,延至府,講論宋太祖陳橋之變。養正甚稱濠有撥亂之才,密約待時舉事。
夏六月,寧王宸濠忌都指揮戴宣,擅捶殺之。
冬十月,江西按察司副使胡世寧奏寧王宸濠無道罪狀,下兵部移文寧府,令鈐束其下。時宸濠反跡已著,人莫敢言。世寧發憤上疏,略曰:「寧王自復護衞以來,騷擾閭閻,鈐束官吏,禮樂政令,漸不出自朝廷,臣恐江西之患不止羣盜也。伏乞聖明廣集羣議,簡命才節威望大臣,兼任提督、巡撫之職,假以陳金、彭澤之權,銷隙寢邪於無形。勅王自王其國,仰遵祖訓,勿撓有司,以防未然。」疏上,宸濠頗懼,委過近屬以自解。
以河南左布政孫燧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,巡撫江西。先是,俞諫以忤宸濠奪官閑住,宸濠謀益橫,朘削百姓,輦珍寶結禁近以為奧援,及結連各洞寨逋賊,縱其流劫。鎮巡藩臬以正自持者,必百計去之,畏禍者遂翕然依附。燧知大變將作,乃均征賦,飭戎備,實倉儲,散鹽利,諸凡摧剝黎萌者,漸次削除。偵姦黨置之法,以翦其羽翼。
宸濠奏副使胡世寧離間親親,妖言誹謗,賄營內旨逮之。先是,世寧已陞福建按察使,宸濠臨發毒之,下血幾殆。濠深銜世寧,必欲置之死,摘前疏語為謗上,賂用事者中以危法,逮捕之。世寧既遷福建,便道抵浙歸家。濠屬其黨巡浙御史潘鵬發卒募取世寧,欲甘心焉。會李承勛為按察使,匿世寧,變姓名,間道歸命京師,得不死,下錦衣獄。世寧獄中三上書,言:「江藩橫逆,朝野皆聞,微臣愚戇,天日共鑒。」兩京言官陳啓充、徐文華交章論救,世寧繫再經冬,訊鞫搒掠,幾瘐死。
十一月,江西豕生象,宸濠三司稱賀,左布政使張嵿以義折羣議,止之。
十一年春三月,寧王宸濠以上東宮未立,密遣萬銳、林華賄錢寧等,稱長子宜入太廟司香為名,迎取來京,錢寧、臧賢受厚賂,陰助之。
夏五月,宸濠欲拓府居,擬大內,左布政張嵿以非制拒之。
秋八月,謫福建按察使胡世寧戍遼東瀋陽衞。初,世寧刑訊一年,錢寧、蕭敬、張雄、張銳、江彬等受宸濠重賄,脇刑官必坐以誣告親王罪至死,大理寺少卿胡瓚抗言曰:「濠謀賴世寧以發,而置之極刑,何以服天下!」眾直之。及行撫按孫燧、李潤奉勘委曲,明世寧無辜,得減死謫戍,奪瓚等俸。
九月,宸濠奪官池,賄李士實,左布政張嵿不可。濠遣承奉劉吉饋以四菓,啓視之,則棗梨薑芥也。嵿呼吉曰:「我知之矣,是欲我早離江西界也。臣子受命於君,行止豈人所能預!」濠聞之默然。
冬十月,以王守仁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,巡撫南贛、汀、漳等處。
十二年春二月,寧府典寶閻順、內官陳宣、劉良奏宸濠不法事。濠遣承奉劉吉賄錢寧,矯旨發順等孝陵衞充軍。濠疑承奉周儀實使之,併家人六十餘人盡捶死。
三月,宸濠令王春、余欽等招募劇盜淩十一、閔廿四等五百餘人,四集亡命,同楊清等藏丁家山寺,劫掠官軍民財商貨。復厚結廣西土官狼兵,并南贛、汀、漳洞蠻,欲圖為應。遣人往廣東,收買皮帳,製作皮甲,及私製鎗刀盔甲,并佛郎機銃兵器,日夜造作不息。
夏五月,宸濠忌布政使張嵿,賄錢寧囑吏部陞光祿卿以遠之。
秋七月,以許逵為江西按察司副使。
宸濠以進貢方物為名,遣徐紀、趙隆、盧孔章等赴京偵伺,沿途伏健步快馬,限十二日報知。
九月,巡撫孫燧奏宜重九江兵備之權,湖東分巡兼理兵備。佞倖阻之,不行。
冬十一月,宸濠仇大學士費宏,遣人焚毀其廬墓,并攻城掠羣從兄弟殺之。孫燧請兵擒捕,下兵部議。
十二月,命太監畢貞守江西,貞遂附宸濠謀逆。
十三年春正月,寧王宸濠誣奏清軍御史范輅賄近倖,逮問除名。輅與畢貞爭坐,及辨朝王服色,故被陷。
秋八月,宸濠大集羣盜淩十一、閔廿四、吳十三等四出劫掠,有抗者,陰使盜屠其家。吳十三劫新建庫銀七千餘兩,南昌知府鄭瓛置其窩主何順於理。濠怒,誣瓛事,執送按察司監禁。
九月,宸濠賄佞倖,改中官畢貞鎮守浙江。
冬十月,巡撫孫燧捕賊首吳十三等,繫南康府獄,濠恐泄謀,陰令賊黨劫獄奪之。
十四年春二月,寧王宸濠持重賄交通南京留守太監劉琅。
夏四月,孫燧自劾乞罷,不許。時李士實、劉養正、王春、劉吉、萬銳等,日夜與宸濠謀,恐事起以反為名,欲伺晏駕後乘變起。益遣奸黨盧孔章等分布水陸要道,萬里傳報,浹旬往返,蹤跡大露。先是,孫燧託禦盜名,城進賢、南康、瑞州。又請勅湖東道分巡兼理兵備,與饒相掎角,九江當湖衝最要害,請重兵備,兼設南康、寧州、武寧、瑞昌及湖廣、興國、通城,便控制。廣信、橫峰、香山諸寨,地險人悍,設通判駐其地,兼督六縣。又恐宸濠一旦起,劫兵器,假討賊盡調衞城兵器於外。嘗笑曰:「即賊起,吾不滅賊,賊必以吾處分故速滅也。」會江西大水,淩十一、吳十三、閔廿四等出沒鄱陽湖為寇,燧與許逵自江外掩捕之。夜大風雨,不克濟,三賊走匿宸濠林墓中,竟不得。濠恐,乃致書陸完曰:「急去孫燧,用梁辰、湯沐來,王守仁亦可,切勿用吳廷舉。」時燧疏宸濠逆謀,凡七上。宸濠奸黨邀諸途,皆不得達,燧又以朝廷懿親,不敢先發,故自劾乞休。不報。
五月,遣太監賴義、駙馬都尉崔元、都御史顏頤壽戒飭宸濠。時江彬、錢寧有隙,太監張忠等常欲借彬以傾寧。會濠居父喪,矯情飾禮。復令南昌生徒保舉孝行,挾孫燧并巡按御史王金奏其事。燧等欲緩其逆謀,具疏上之。上見奏,驚曰:「百官賢當陞,寧王賢欲何為?且將置我何地耶?」張忠乃乘間密言曰:「朱寧、臧賢交通寧王,謀不軌,陛下不知乎?稱王孝,譏陛下不孝也!稱王早朝,譏陛下不朝也!」上頷之。東廠太監張銳、大學士楊廷和初亦黨濠,為復護衞。已而銳知有反謀,且知上入忠言,乃與廷和謀,欲復革去護衞,以免後患。於是御史蕭淮疏稱:「寧王不遵祖訓,包藏禍心,招納亡命,反形已具。」疏入,江彬、張忠贊其說,遂勅義等往革其護衞。給事中徐之鸞、御史沈灼各上疏宸濠不法事,詔發兵大索宸濠偵卒於臧賢家。時宸濠偵卒林華匿賢家,家多複壁,外鑰木廚,開則長巷,人無覺者。華以是得脫歸,不獲。
六月丙子,寧王宸濠反。都御史孫燧、按察司副使許逵死之。先是,朝廷遣賴義、崔元、顏頤壽等行,崔元過楊廷和詢之。廷和曰:「宣德中有疑於趙府,常令駙馬袁泰往,竟得釋,或此意也。」元等遂行,而京師競傳以為且擒治寧王。偵卒林華者,即兼程逃歸,以六月十三日至江西,值濠生日,宴鎮巡三司等官,聞報大驚。蓋舊日擒荊王時,差太監蕭敬、駙馬蔡震、都御史戴珊過南昌,寧王親見之,遂以此必擒我,不復記廷和所云趙府事也。罷宴,遂密召劉養正、劉吉等謀之。養正曰:「事急矣!明早鎮巡三司官入謝宴,可就擒之,殺其不附已者,因而舉事。」乃夜集賊首吳十三、淩十一、閔廿四等飭兵器以候。待旦,急召致仕侍郎李士實入,以謀反告之,士實唯唯而已。尋各官入謝,拜畢,左右帶甲露刃侍衞者數百人。宸濠出立露臺,大言曰:「太后有密旨,令我起兵入朝監國,汝等知之乎?」都御史孫燧毅然曰:「密旨安在?」濠曰:「不必多言,我今往南京,汝保駕否?」燧張目直視濠,厲聲曰:「天無二日,臣安有二君?太祖法制在,誰則敢違?」濠大怒,命縛燧,眾駭愕,相顧失色。按察司副使許逵大呼曰:「孫都御史,朝廷大臣,汝反賊,敢擅殺耶?」顧燧語曰:「我欲先發,不聽,今制於人,尚何言!」濠併縛之。訊逵︰「且何言?」逵曰:「惟有赤心耳,豈從汝反!」且縛且罵。賊捶折燧左臂,并縛逵,喝校尉火信等拽出惠民門外殺之。逵且死,罵曰:「今日賊殺我,明日朝廷必殺賊!」時烈日中,忽陰曀慘淡,城中聞之,無不流涕者。遂執御史王金,主事馬思聰、金山,右布政胡濂,參政陳杲、劉斐,參議許效廉、黃宏,僉事顧鳳,都指揮許清、白昻,并太監王宏,俱械鎖下獄。思聰、黃宏不食死。逆黨舉人劉養正至,宸濠自出城迎之。養正常言帝星明江、漢間,故屬意宸濠。至是,與李士實謀,令參政季斅,僉事潘鵬、師夔持檄諭降諸郡縣。左布政梁宸,廉使楊璋,副使唐錦為所脇,移咨府部,傳檄遠近,革正德年號,指斥乘輿。以李士實、劉養正為左右丞相,參政王綸為兵部尚書、總督軍務大元帥。分遣逆黨婁伯、王春等四出收兵。
戊寅,閔廿四、吳十三等奪船順流攻南康,知府陳霖等遁走。進攻九江,兵備副使曹雷、知府汪穎等亦遁,城俱陷,宸濠即令師夔居守。婁伯至進賢,知縣劉源清誅之。
提督南贛軍務都御史王守仁移檄遠近,暴露宸濠罪惡,起兵討之。先是,守仁提督江西,致仕侍郎李士實素與宸濠通。一日,守仁見宸濠舉宴,士實亦在座。宸濠因言上政事缺失,外示愁歎。士實曰:「世豈無湯、武耶?」守仁曰:「湯、武亦須伊、呂。」宸濠曰:「有湯、武便有伊、呂。」守仁曰:「有伊、呂何患無夷、齊。」於是守仁陰為之備。會五月間,福州三衞軍人進貴等作亂,兵部尚書王瓊知宸濠且反,謂主事應典曰:「進貴亂,小事,不足煩王守仁;但假此便宜,勅書在彼手中,以待他變可也。」乃具題降勅,令守仁查處福州亂軍。故宸濠之叛,江西守臣俱遇害被執,惟守仁以往勘福建出。六月初九日,自贛起行,十五日,守仁至豐城,知縣顧佖告濠反,守仁易服潛至臨江,幾為宸濠所及。臨江知府戴德孺聞守仁至,喜,迎入城調度。守仁曰:「臨江居大江之濱,與省會近,且當道路之衝,莫若抵吉安為宜。」又以三策籌之曰:「宸濠若出上策,直趨京師,出其不意,則宗社危矣。若出中策,趨南都,則大江南北亦被其害。但據江西省城,則出下策,勤王易為也。」及行至中途,恐其速出,乃為計:佯奉朝廷密旨,先知寧藩反狀,令兩廣、湖廣都御史楊旦、秦金暗伏要害地方,以俟寧藩兵至。復取優人數輩,厚賞以全其家,令其至伏兵處所,飛報竊發日期,將公文縫置袷衣絮中。臨發,適捕李士實家屬至舟尾,故令覘知之。守仁乃佯怒,令牽上岸處斬,而陰縱之,令其奔報。宸濠邏獲優人,果於袷衣絮中搜得公文,不敢即發。庚辰,守仁飛報宸濠反,王瓊宣言曰:「有王伯安在,何患!不久當有捷報耳。」
丁亥,守仁集兵糧,傳檄四方諸郡縣。知府伍文定等皆至,議所向。守仁曰:「兵家之道,急衝其鋒,攻其有備,皆非計之得。我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,彼必他出,然後尾而圖之。先復省城以搗其巢穴,俟彼還兵來援,然後邀而擊之,此全勝之策也。」宸濠果使人探,守仁不出。
秋七月壬辰朔,宸濠會李士實、劉養正造偽檄,指斥朝廷。參政季斅同南昌教授趙承芳等齎偽檄,榜諭吉安,守仁執縛軍門。固封上進,疏略曰:「陛下在位十四年,屢經變難,民心騷動,尚爾巡遊不已,致使宗室謀動干戈,冀竊大寶。且今天下之覬覦,豈特一寧王!天下之奸雄,豈特在宗室!言念及此,可為寒心。昔漢武帝有輪臺之悔,而天下向治。唐德宗下奉天之詔,而士民感泣。伏望陛下痛自刻責,易轍改弦,罷奸回以動天下忠義之心,絕遊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。」宸濠率兵出江西,留其黨宜春郡王拱樤同內官萬銳等守南昌,自與拱栟、李士實、劉養正、閔廿四等六萬人,號十萬,以劉吉為監軍,王綸為參贊,指揮葛江為都督,載其妃媵、世子從,總一百四十餘隊,分五哨出鄱陽,舳艫蔽江而下,聲言直取南京。太監畢貞守浙江,許起兵應之。戊戌,宸濠趨安慶,知府張文錦、都指揮楊銳、指揮崔文,令軍士鼓譟登城大罵之,宸濠遂留攻安慶。時九江、南昌既陷,遠近震駭,三人憑孤城,以忠義激士,誓眾死守。僉事潘鵬,安慶人也。宸濠令鵬遣家屬持書入城諭降,崔文手斬之,磔其尸投城下。宸濠令鵬至城下說之,文引弓欲射鵬,鵬走免,張文錦即鵬家盡誅之。宸濠盡攻擊之術,不能克。時朝廷聞濠反,乃收太監蕭敬、秦用、盧明,都督錢寧,優人臧賢,尚書陸完等俱下獄,籍其家。後蕭敬罰二萬金得免,秦用、陸完謫戍邊,餘死獄中。
癸卯,王守仁率知府伍文定等起兵會於臨江樟樹鎮。於是知府戴德孺引兵自臨江,徐璉引兵自袁州,邢珣引兵自贛州,通判胡堯元、童琦引兵自瑞州,通判談儲,推官王暐、徐文英,新淦知縣李美,太和知縣李楫,寧都知縣王天與,萬安知縣王冕,各以其兵至。十八日己酉,至豐城,眾議所往,或謂:「寧王經畫旬餘始出,留備南昌必嚴,攻之恐難猝拔。今寧王攻安慶,久不克,兵疲意沮,若以大兵逼之江中,與安慶夾攻之,必敗。寧王敗,南昌不攻自破矣。」守仁曰:「不然。我師越南昌下,與寧王持江上,安慶之眾僅能自保,必不能援我於中流。而南昌兵議其後絕我糧道,南康、九江又合勢乘之,腹背受敵,非利也,不若先攻南昌。寧王久不克安慶,精銳皆出,守禦必單弱。我兵新集氣銳,南昌可克也。寧王聞我攻南昌,必解安慶圍,還兵自救。暨來,我師已克南昌,彼聞之自奪氣,首尾牽制,此成擒矣。」乃分其兵為十三哨,哨三千人,少者千五百人,令伍文定等各攻一門,以四哨為遊兵策應之。諜報寧王別伏兵坟廠,為城中聲援。守仁遣知縣劉守緒,夜從間道襲破之,以撼城中。十九日發兵,以二十日昧爽各至汎地。守仁下令曰:「一鼓附城,再鼓登,三鼓不登誅,四鼓不登斬其隊將。」又先期為榜入諭城中居民,令各閉戶自守,勿助亂,勿恐畏逃匿。遂舁攻具至城下,梯絚而登。城上雖設守禦,聞風倒戈,城門有不閉者,兵遂入,守仁乃入城撫定之。時贛州、奉新等兵皆降盜,頗驍悍,然多肆殺掠,不遵約束,民被殺傷者眾。守仁執數人斬之,眾稍定。擒拱樤及萬銳等十餘人,宮中皆縱火自燒殺,不盡者拘繫之,散遣脅從,府庫被宸濠取充軍資,及兵士略取不盡者籍封之,城中始安。時宸濠憤安慶不下,方自督兵填壕塹,期在必克,聞守仁帥兵攻南昌,大恐。李士實等勸宸濠勿還兵,舍安慶,徑取南京,既即大位,江西自服。宸濠不從,解安慶圍,移兵泊阮子江。先遣兵二萬還援江西,宸濠自率大軍繼之。
二十二日,諜報至江西,守仁乃集眾議,或謂:「寧王兵盛,憑其憤怒,悉眾而來。我援兵未集,勢不能支,不若堅壁自守,以待四方之援。彼久頓堅城之下,兵孤援絕,將自潰矣。」守仁曰:「寧王兵力雖強,然所至徒恃焚掠,劫眾以威,未嘗逢大敵與之旗鼓相當一鏖戰者。彼所誘惑其下,不過以事成封爵富貴為說。今進取不能,巢穴又覆,沮喪退歸,眾心已離,我以銳卒乘勝擊之,彼將不戰自潰矣。」是日,撫州知府陳槐亦帥兵至。於是守仁大賑城中軍民,慰諭諸宗室,榜示宥釋脇從,嘗受賊官爵、能自逃歸投首者,皆置不問。
二十三日,諜報宸濠先鋒已至樵舍,守仁乃遣諸將帥兵迎擊之,令伍文定以正兵當其前,余恩繼文定後,邢珣帥兵繞出賊背,徐璉、戴德孺張兩翼分擊之,諸將各受命出。
二十四日乙卯,賊兵乘風鼓譟而前,逼黃家渡,氣驕甚。伍文定、余恩佯北致之。賊爭進趨利,前後不相及。邢珣兵從後急擊,橫貫其陣,賊敗走。文定、恩還兵乘之,徐璉、戴德孺兵合勢夾擊,賊不知所為,遂大潰。追奔十餘里,擒斬二千餘級,溺水死者萬計,賊氣大沮,退保八字腦。是夜,宸濠問舟所泊地,其下對「黃石磯」。南人謂黃王,宸濠惡其音為「王失機」,殺對者。賊眾見兵敗,稍稍散去。是日,建昌知府曾璵等帥兵至。守仁謂九江、南康不復,則道終梗,且湖廣援兵不能達,乃別遣知府陳槐帥兵四百,合知府林椷兵攻九江;知府曾璵帥兵四百,合知府周朝佐兵攻南康。宸濠大賞將士,當先者千金,被傷者百金,使人盡發南康、九江兵至。丙辰,并力合戰,官兵敗死者數百人。伍文定急斬先卻者以徇,身立砲銃間,火焚其鬚鬢不移足,士殊死鬬。兵復振,砲及宸濠舟,賊遂大敗,擒斬二千餘級,溺水死者甚眾。賊復退保樵舍,聯舟為方陣,盡出其金帛賞士。伍文定等乃為火攻之具。邢珣擊其左,徐璉、戴德孺擊其右,余恩等分兵四伏,期火發兵合。
丁巳,宸濠朝羣臣,執其不盡力者將斬之。爭論未決,官兵四集,奮擊之,火及宸濠副舟,賊復大潰。宸濠與諸妃嬪泣別,妃嬪皆赴水死。將士執宸濠及其世子、郡王、儀賓,并偽丞相、元帥等官李士實、劉養正、徐吉、涂欽、王綸、熊瓊、盧行、羅璜、丁瞶、王春、吳十三、淩十一、秦榮、葛江、劉勛、何鏜、王信、吳國士、火信等數百餘人;被執脅從官太監王宏,御史王金,主事金山,按察使楊源,僉事王疇、潘鵬,參政陳杲,布政司梁宸,都指揮郟文、馬驥、白昻等。擒斬賊黨三千餘級,溺水死者約三萬。棄其衣甲器仗財物,與浮尸積聚,橫亙若洲。餘賊數百艘,四散逃潰。復遣兵分剿,擊破之於樵舍,又破之於吳城,擒斬千餘級。守仁所遣曾璵、陳槐亦攻復九江、南康二郡,各於沿湖諸處,擒斬千餘級。將士執宸濠入江西,軍民聚觀,歡呼之聲震動天地。宸濠見守仁,呼曰:「王先生!我欲盡削護衞,請降為庶民可乎?」守仁曰:「有國法在。」遂頫首不言。初,宸濠謀反,妃婁氏泣諫不聽。及宸濠被擒,於檻車中泣語人曰:「昔紂用婦人言而亡天下,我以不用婦人言而亡其國,今悔恨何及!」守仁為求婁妃尸葬之。得宸濠交賄大小臣僚手籍悉焚,置不問。
八月,上下詔親征。時王守仁擒宸濠捷書未至,諸邊將在豹房者各獻擒濠之策,上亦欲假親征南遊。太監張永等見錢寧、臧賢事敗,又欲因此邀功。於是上自稱「奉天征討威武大將軍鎮國公」,邊將江彬、許秦、劉暉,中貴張永、張忠等俱稱將軍,所下璽書,改稱「軍門檄」。上方出師,駐蹕良鄉,而守仁捷奏至,且慮有沿途竊發,欲自獻俘闕下。疏略曰:「臣於告變之際,選將集兵,振揚威武,先收省城,虛其巢穴,繼戰鄱湖,擊其惰歸。今宸濠已擒,逆黨已獲,從賊已掃,閩、廣赴調軍士已散,地方驚擾之民已定。竊惟宸濠擅作威福,睥睨神器,招納叛亡,輦轂之動靜探無遺跡,廣置奸細,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。發謀之始,逆料大駕必將親征,先於沿途伏有奸黨,期為博浪、荊軻之謀。今逆不旋踵,遂已成擒,法宜解赴闕門,式昭天討。然欲付之部下各官,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,或虞意外,臣死有餘憾矣。」蓋時事方艱,賊雖擒,亂未已也。奏入,上屢檄止之,令以俘候車駕至。大學士梁儲、蔣冕屢請回鑾,不聽。
九月,上至南京,王守仁發南昌,將獻俘闕下。張忠、江彬等謂當縱之鄱湖,俟上親與遇戰,而後奏凱論功,屢遣人至廣信止之。守仁不得已,乘夜過玉山,械繫宸濠等取道由浙河以進。張永已候於杭州。守仁至杭,謂永曰:「江西之民,久遭濠毒,今經大亂,繼以旱災,又供京邊軍餉,困苦既極,必逃聚山谷為亂。昔助濠尚為脅從,今將遂成土崩之勢。然後興兵定亂,不亦難乎?」永深然之,乃徐曰:「吾之此出,為羣小在君側,調護左右,以默輔聖躬,非為掩功來也。但皇上意將順而行,猶可挽回萬一,若逆其意,徒激羣小之怒,無救於天下大計矣。」於是守仁信其無他,以濠付之,乘夜渡浙江過越,還江西。
太監張永復命,先見上,備言王守仁之忠,并江彬等欲害之意。初,江彬、張忠等謀欲奪功,誣守仁初附宸濠,及知其勢敗,然後擒濠攘功。張永知其謀,語家人曰:「王都御史忠臣為國,今欲以此害之,他日朝廷有事,何以教臣子之忠!」乃先見上,備言其事,彬等毀遂不入。張忠又言:「守仁在杭,竟不至南京,陛下試召之,必不來,無君可知。」召之,守仁即奔命至龍江,將進見,忠殊失意,又從中阻之。守仁乃綸巾野服入九華山。張永聞之,又力言於上曰:「王守仁忠臣,今聞眾欲爭功,欲棄其官入山為道士。」由是上益信之。命守仁巡撫江西,擢吉安知府伍文定為江西按察司,贛州知府邢珣為江西布政司右參政。
十一月,上在南京,張忠、許泰、劉暉等復營內旨,領京邊軍討宸濠餘黨。時守仁受命巡撫江西,許泰等領京邊軍萬餘人在南昌勦捕餘賊。給事中祝續、御史章綸隨軍紀驗,望風附會,肆為飛語。北軍旦暮呼守仁名嫚罵,或衝道啓釁。守仁略不為動,務待以禮。預遣官諭市人移家於鄉,而以老羸應門。始欲犒賞北軍,泰等預禁之,令勿受。守仁給示內外,述北軍離家苦楚,居民當致主客禮,每出遇北軍喪,必停車問故,厚與之櫬,嗟嘆乃去。久之,北軍咸曰:「王都堂待我有禮,我安得犯之!」會冬至,時新經濠亂,民間哭亡酧酒,聲聞不絕,北軍無不思家泣下求歸者。忠、泰自挾所長,校射教場,江西官軍射多不中,忠、泰乃強守仁。守仁故不得已,應之。忠、泰笑。守仁乃三發三中,每一中,北軍在傍,同聲踴躍,呼應遠近。忠、泰不樂而罷,且曰:「我軍皆附彼矣。」遂班師。時江西已寧,忠等搜求微隱,羅織平民,妄誅戮以為功,而沒其貨財。軍馬駐省城五閱月,糜費浩煩,江西騷然,不勝其擾。
十二月,宸濠等至南京,上欲自以為功,乃與諸近侍戎服,飭軍容,出城數十里,列俘於前,為凱旋狀。既入,囚禁之。
十五年秋九月,上以大將軍鈞帖令巡撫江西都御史王守仁重上捷書。守仁節略前奏,入江彬、張忠等姓名於內上之。疏入,始議北旋。
冬十月,上自南京班師還京。
十二月,上至通州,賜宸濠死,燔其尸。餘黨至京師磔誅之。獨抑王守仁功未敍,至嘉靖初始起為南京兵部尚書,封新建伯。
谷應泰曰:武宗慢棄神器,王綱不守,累葉金甌,視為中原之鹿。於是羣邪睥睨,蕭牆之內,耽耽虎視,人有風雲之想矣。宸濠復護衞於正德二年,舉兵於正德十四年。十餘年之間,碁布星羅,賊黨幾徧海內。當其始也,覘螽斯龍種之衰,妄冀千秋萬歲之約,畜梁孝、淮南之志,要結伍被、嚴助之歡。輿服升朝,儼然大寶;稱戈喋血,詎其本懷。既而玉曆無疆,妖謀漸洩。羅絡彌嚴,腹心愈廣。其骨鯁不附者,內則大學士費宏,外則巡撫孫燧、副使許逵數人已耳。宮掖樹其私人,六卿半其羽翼,京省津梁,飛騎立達,荊蠻、百越,振臂能呼。知義旗之莫舉,料乘輿之必東,設伏關輔之間,陰謀博浪之事。嗟乎!飛鷹颺羽,已上其鞲,遊魚鼓鬐,已吞其餌。武宗方且改號將軍,貶名鎮國,右挈江彬,左倚忠、永,張皇國門,有同兒戲,豈不危哉!所幸宸濠身居彭、蠡之間,結聚椎埋之客,地利既失,人謀不臧。玉燭灰而復明,皇輿昃而旋正,是乃天意,夫豈人事焉?
若王新建崎嶇江介,倡率羣僚,亟攻南昌,覆其巢穴,迎戰鄱陽,擊其惰歸,柴桑捷而長鯨晝徙,湓口圍而寶帳宵灰,兵甫萬餘,時纔旬日,天生李晟,為國非為朕也。大功甫立,疑謗旋生,角巾野服,口不言功,委蛇於羣閹之間,調護於悍軍之日,所憂在國釁而不在身危,所爭在民心而不在己爵。卒之上勳格而不行,五等加而又奪。然而陳湯之爵失而不泯其功,魏徵之碑仆而詎損其直。微彰柔剛,龍蛇伸屈,殆所謂浩然正氣,日月爭光者與?
若夫孤城單旅,牽制賊兵,不使下留都者,安慶知府張文錦,武臣楊銳、崔升也;聞難赴義,先登摧敵,佐成大功者,知府伍文定及邢珣、徐璉、戴德孺也;分翦支蔓,收復降郡者,知府陳槐、曾璵也。王瓊拔守仁於未有事之先,未雨綢繆,國之元臣;張永一寺人耳,片言感悟,力為左右,呂彊、張承業之功,何以加焉。悲夫!樊噲以呂戚而得免葅醢,杜預賂朝貴而始遂功名,功臣志士所遇,抑又何窮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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